王保良
喜欢坐火车,靠窗,看外面的世界,看远方的世界。
总觉得远方的世界发生过、或正在发生许多故事,新鲜、神秘;总觉得远方有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陌生、亲切……令人向往。
父亲是铁路工人,一辈子修铁路。我和妻子也曾经是铁路建设者,家人、友人坐着火车,无数次奔驰在我们参与修建的铁路上……
这是我喜欢坐火车的原因吗?似乎是,又不全是。
父亲去世前一年,和母亲带着我们儿、孙一大家子,从安徽合肥回到故乡。故乡在河南省武陟县一个叫御坝的小村庄,紧邻黄河,与郑州邙山隔河相望。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和村里二三十个后生,厮跟着参加招工成了铁路工人。到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得不行,好多后生又跑回村里,黄土地养人,好歹有口吃的。父亲成为村里唯一留在铁路上的人。
回老家和走出去,成为两条人生道路。
快过年啦,地里没啥“活”。从铁路又跑回村里的“老敏叔”来看父亲。“老敏叔”年近60,瘦小,眼睛黑亮,站在门口拍打有些肥大的棉袄、棉裤,尘土竟有些呛人。老哥俩问起“干哈呢?”,敏叔答“种地嘛”,又问“孩们干哈呢?”敏叔又答“种地嘛”。我们兄妹三人大学毕业后,分别在合肥、马鞍山等城市,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
围在火炉边,烤着“长生”(老家人对花生的称呼),听老哥俩聊家庭、生活和社会的变故。父亲眯着眼,扳指头数起三十多年来,走过的晋、蒙、滇、贵、川、湘、鄂、鲁、皖等很多地方,修过的好多条铁路,敏叔的生活半径,则基本在以村为中心的一百公里范围内。
下雪了。
隔窗看“老敏叔”窝着身子跟父亲告别,走几步又返身,停下摆摆手,嘴巴动动又扭头,瘦小身影隐没在雪夜的村庄。
我忽然有些庆幸,父亲没有回到村庄。为什么?说不清。
现在明白,一个人能走多远,你的世界就有多大。
2002年,我所在单位中铁四局,参加举世瞩目的青藏铁路建设。几年里,我曾七上青藏高原,去采访、调研、看望奋战在“生命禁区”的弟兄们。
在昆仑山旁重点工程雪水河大桥工地,认识了女工程师马晓蓉,和她丈夫---经理部工程部长钱国华。据说,他俩是青藏铁路工地数万建设大军中唯一的一对夫妻。
因夫妻俩先后上了青藏,女儿便放在安徽青阳奶奶家,当时,孩子才7个月大。
高寒缺氧、戈壁风沙、头晕恶心、胸闷气喘,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强烈的高原反应都能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对女儿的思念。工地不通话、不通邮,思念难抑时,马晓蓉就利用休息时间搭车到格尔木,给婆婆打电话,倾听、感受女儿的点滴情况。
雪水河大桥一天天“长”高,女儿一天天长大。半年后,她又一次给家里打电话,话筒里不经意间传来女儿呢喃的童音:“妈——妈。”那一刻马晓蓉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我在马的办公桌上见过她女儿“钱仪佳”,那是一个眨着明亮眼睛、鼓着小喇叭花一样娇嫩嘴唇的小妮子,好像时时在等待爸爸妈妈回家。
中央电视台《走进西部》摄制组来到这里,著名主持人、记者焦建成问:“青藏铁路条件很艰苦,作为一个母亲,你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在雪水河边,马轻轻说:“作为母亲,在青藏铁路一线工地上可能就我一个;但作为父亲,却有成千上万个,他们也想家、想妻子、想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的。他们能上青藏,我也能上。”
雪水河大桥工期逼人,作为工程部长的钱国华在工地一盯就是十几个小时。常常是马晓蓉起床要上班了,丈夫两眼血丝回来倒头便睡,她笑说“我家被子都不用叠”。
焦建成问他:“作为父亲,你对女儿的感情是不是更深一些?”钱国华,这个在工地叱咤风云的粗糙汉子,嘴唇颤抖着,眼泪“哗”一下流出来。后来,马晓蓉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丈夫流泪。
片刻,焦又问:“孩子这么小,父母就不在身边,对她成长会有影响吗?”。“是的。”一直微笑着的马晓蓉,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等女儿长大了,我要告诉她,你也为青藏铁路做出了贡献。”
世界海拔最高的青藏铁路通车10多年了,好多事渐渐模糊,这一家人的故事总也忘不掉。
青藏高原远在天边。
我知道,一个人能走多远,就能经历多少生命中的精彩。
侄子小波是离开家乡最远的人之一。
远隔万水千山。
13年前,他放下难以承载青春梦想的近百亩承包田,作别无垠麦浪,坐两三天火车,毅然入职满洲里一家央企,在蒙古国东方省一个叫 “乌兰”的特大型矿山,干了8年。那里草原丰茂,地广人稀,开车个把钟头,偶尔能碰见一个牧民打马而过,或风吹草低时见牛羊。
艰苦和梦想,磨炼了他。
他从连电脑键盘都摸不清到成为单位“一支笔”;从只会跟“土坷垃”打交道到成为办公室主任;从粗知法务的大专生到矿业、党务广泛涉猎的多面手。总经理感叹:“小波是 ‘死磕‘出来的!”
竞争,创造出无限可能。
进京、入川,从首都央企二级公司机关干部,到成都子公司负责人,小波一路前行没有止步。
前不久,我到成都出差,小波陪我走在灯光璀璨、烟火浓郁的市井街巷,说“在老家种地时,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北京安家。”
又说,一个种地时的小伙伴,本来说好到黑龙江伊春一家特大型钼矿工作,可舍不得“老婆孩子热炕头”,临走退缩了。我想起60多年前的“老敏叔”。
一个人能走多远,你的路就有多长。
火车开向远方,有的人中途下车,有的人继续前行。但,人生的列车永远不会为谁停下。
为什么喜欢坐火车去远方?因为,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能听到不一样的声音;因为,不知道远方会有什么。
远方,多么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