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公公走后的第二个清明节，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国庆节。

　　那天，我跟着对象到他家见家长，穿过曲折蜿蜒的乡村小巷，我们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随着一声“爸”，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两鬓斑白，身材瘦小且有点驼背的老人。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外套，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接过我们手中的东西，他一边热情地往屋里让，一边用慈爱的眼神打量着我。

　　他，是我的公公！

　　婚后第二年，孕晚期的我行动愈发不便，只得住到公公家。

　　那段日子，公公事无巨细，为了让我吃好、喝好，每天清晨五点天未亮透，他就起床骑着自行车到县城集市上给我买蔬菜、瓜果、鱼虾等新鲜食材。一日，正坐在小院中喝鱼粥，突然瞥见头顶晾衣绳上那张似被人蹂躏过的被单，不禁哑然失笑——平整的棉布被他洗成了揉皱的宣纸，边角处还倔强地翘着两个死结。公公尴尬地挠了挠头，说：“丫头别嫌弃，我是个粗人，笨手笨脚的……”

　　风掠过晒得发烫的被单，裹挟着皂角香钻进鼻腔，恍惚看见他佝偻着背在井台边搓洗的模样。

　　曾听老公说过，婆婆在其十四岁那年就病逝了。多年来，是公公独自拉扯着三个子女，孑然一身撑起风雨飘摇的家。晨光熹微时他已在田间劳作，月上柳梢仍就着昏暗的灯光为孩子们补缀衣裤，糙裂的指节上还凝着白日搬砖时嵌进的泥屑。

　　想到这里，甚是心酸，走上前，轻轻抚摸着被单，对公公说：“爸，没事的，瞧！您把被单洗得多干净啊！褶皱，等被单晾干，抖一抖、扯一扯就好了。”

　　在这人世间，有些暖意不必工整，爱本身就是时光揉皱的温柔。

　　小宝出生后，我与公公商量，想将他接到家中，与我一起照顾孩子。公公二话没说，在我出院第二天就赶到我的家中，并且口中念叨着：“只要你们能够轻松点，小家庭过得好，小宝就交给我，莫担心……”

　　小宝五个月左右，每晚十二点，都会哭泣闹夜，为了让我多休息，公公坚持将小宝抱到他的房间哄睡。在无数个月光如水的深夜，我看到公公强打精神支着胳膊肘斜倚在婴儿床沿，下巴颏抵着棉被，银丝垂落在小宝酣红、粉嫩的脸颊上。有时小宝睫毛颤动将醒，他便倏然坐直，手指轻轻抚过暖烘烘的襁褓，像触碰初春的新芽。

　　我以为公公身体康健，可以陪着小宝慢慢长大，直至孙女出嫁。可就在2023年冬天，公公的身体却急转直下，神色疲惫，脸色蜡黄，食欲也不是很好，晚饭一碗小米粥都吃不下。我和老公劝公公到医院检查，他却不停地摆手，说不碍事，让我们不要瞎担心。然而，突然有一日，公公问小宝：“宝宝，草莓还有吗？”小宝应声将草莓给爷爷端了过去，但正在洗碗的我，听后隐隐担忧起来。从前，我多次将洗好的草莓端到他面前，他总是固执地摆着手，说留给小宝吃。那一刻，我想到母亲之前对我说，老人突然间想吃东西，或许是不好的征兆。第二天，我和老公便极力说服公公，将他带到医院检查，结果很是令人悲痛，癌症晚期。

　　此后清明扫墓时，细雨伴随着泪水打湿我的脸，碑前青团飘着艾草香，恍若公公那日与小宝分食的草莓，酸涩里裹着回甘。轻轻拂去碑上水珠，就像往昔他抚去小宝嘴角的奶渍。山道旁新柳垂绦，老公折了枝最嫩的柳条，说要教女儿吹柳哨，吹一首动听的歌，献给天上的爷爷，让爷爷知道我们都在思念他。

　　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