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定居多年,却鲜少有时间游览这座美丽的历史文化名城。周末,妻子拉着我说,出门走走吧,趁春光正好,赏盎然春意。
沿着明城墙漫步,斑驳的墙砖缝里钻出星星点点的二月兰。太平门段城垣下,退休教师支着画板写生,宣纸上的青苔与紫花洇成朦胧的春色。他说:“这些六百年前烧制的城砖,每年春天都会生出新绿。”忽见砖缝间嵌着半截生锈的子弹壳,1937年的铁腥气混着草木清香,在春雨里发酵成独特的金陵味道。
拐进颐和路公馆区,法国梧桐新叶初展,将民国建筑笼在嫩绿的薄纱里。有老妪在蔷薇花墙下翻晒霉干菜,石库门里飘出腌笃鲜的咸香。“因为宋美龄喜欢法国梧桐,因而蒋介石将整个南京城种上了梧桐树。真浪漫!”
“你喜欢玫瑰,那待会回家,在咱家阳台上,我也为你种上九百九十九棵玫瑰花树?”
听罢,妻子挽着我,笑着调侃道:“那咱家的阳台可不够大呦,你可得努力奋斗,将来换个大大的‘高府’才行呢!”
脚步挪至秦淮河畔,画舫推开粼粼碧波,惊散成群的红鲤。乌衣巷口的奶茶店把“旧时王谢堂前燕”印在杯套上,穿汉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与电子灯笼合影。忽闻丝竹声破空而来,原是民间艺人在文德桥头唱《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腔混着春雨,滴在游客手中的透明伞面上。
最令人惊艳的,当属梅花山的晚樱了。浅粉云霞漫过孙权墓道,落英沾满晨练老人的太极剑穗。有孩童在梅王虬枝下捡拾花瓣,说要夹在课本里当书签。“当年汪精卫跪像前的梅树总开得最艳”守林人修剪着枝桠,“花不知耻,兀自年年来报春。”
行至紫金山南麓,忽见明孝陵石像生巍然列阵。六百年风雨雕琢的石兽披满苔痕,文臣武将的衮服纹路上缀着紫藤花,春日的斑斓竟与陵寝的肃穆如此相宜。暮色漫过石像生斑驳的脊背,将六朝烟水引向另一处灯火通明的人间。
夜泊秦淮时,天空又飘起细细的雨丝。两岸酒旗在湿风里招摇,电子灯笼映得河水泛着粉紫光晕。船过李香君故居,临水戏台突然亮起追光,昆曲演员的水袖搅碎满河霓虹。“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唱词散入春夜,与游船马达声交织成奇异和弦。河畔两边的春柳亦闻声探头伸枝,拨弄碧水,游船在柳条的倒影间来回穿梭,游客或引颈拍照,或闭目养神,河面忽而漾开圈圈金纹,原是岸畔茶楼飞檐下悬着的铜风铃,被春风叩出盛唐的碎玉清响,惊得满城灯火在碧波涟漪中摇晃起来。
归途,与妻特地去长江边看暮色。目光所及,中山码头轮渡吞吐着下班的电动车流,而对岸浦口车站的旧月台上,似乎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1918年,北上求学的朱自清正是和父亲一起从下关码头坐轮渡前往浦口火车站,才有了后来的散文名篇《背影》。其文所描述的骨肉分离之痛,是沉默在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家庭之痛,令人动容,潸然泪下。
“一日游”结束,金陵的万千楼宇正次第亮起灯火,如春蚕吐出的金丝,将历史的裂痕细细缝合。
高超